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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8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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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8 章

掖幽庭晚間向來是熱鬧的, 今夜卻分外寧靜。

月上宮闕,一乾銀暉似水。

沈棲鳶提著一盞長桿宮燈出了聆音閣,一路向南, 彎腰拎住迤邐垂地的梨花素雪裙袂,護著火焰, 輕快地掠過禦河上窄窄的浮橋, 從人跡罕至的狹長幽徑, 溜入了掖幽庭。東三閣的房間大部分上了鎖, 沈棲鳶循著白天的記憶, 來到瘋女人的住所, 擡起手,篤篤篤叩擊門扉。

裏頭起初無人, 沈棲鳶敲了幾下之後, 屋內響起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:“誰啊?”

沈棲鳶心下暗自放松,原來對方也還沒睡, 她沒走空。

“吱呀”一聲, 門從中間被拉開了,露出身著單衣正打算就寢的瘋女人,瘋女人一眼望見了沈棲鳶。

這個籠著面紗的女子,是白日見過的那位, 來打葉子牌的。

當時她向自己要那塊帕子, 再三地問東問西,就引起了自己的警覺,瘋女人一見是她,立刻就要閉門。

眼看門就要重新合上, 沈棲鳶知道一旦關門之後就再難有這個接近的機會了,慌不擇路扔了手中的宮燈, 伸手就要去卡門縫。

宮燈落在地面,磕滅了火焰。

正要飛速關閉的兩扇門夾住了沈棲鳶的手指,痛得她的眼眶立時漫出了水光。

瘋女人看她的手指骨都壓紅腫了,楞了下,沒有繼續施力,僅僅在一瞬間,便被沈棲鳶得到了一個可乘之隙,她探身入內,一把拽住了瘋女人的胳膊,把她也抓了過來。

沈棲鳶看起來柔弱,力氣居然也不小,瘋女人感到自己似乎有所不敵,居然被她攥得動彈不得。

瘋女人楞住,想起沈棲鳶問的那些隨時可能帶來殺身之禍的問題,她壓低了喉音,厲聲警告:“你這是作甚?如果是為了白天那條帕子,不要再多問了,我一個字也不會說的!”

沈棲鳶攀住她的臂膀,不許她逃離,口吻急迫:“姊姊,你一定認識的,當年你有兩個同門入了東宮,為太子辦差,其中一個就是你的親阿姊。”

果然。

瘋女人猜測不錯,琴師是為此而來。

她十分警惕,推開沈棲鳶: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!”

瘋女人軟硬不吃,沈棲鳶走投無路了,無奈之下徑直屈膝跪地,把瘋女人看得嚇得變了臉色:“你、你這又是——”

沈棲鳶拽住她的胳膊,仰眸凝視她,定定地道:“姊姊,這件事對我很重要,我請問你,你的阿姊,現在在什麽地方?”

瘋女人用齒尖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嘴唇,不肯多吐露一個字。

就在這時,屋頂上突然砸下來一枚帶火的油桶。

瓦礫瞬間碎落坍塌,被油桶攻破。

著火的油桶滾入東三閣寢屋裏,瞬間周遭便火光熊熊。

兩個女人下了一跳,花容如雪。

雖不知發生了什麽,但他們第一反應便是往屋外跑。

這時,剛轉身跑向屋門,一道輕捷的黑影閃過,重重地扣上了門。

整個過程快得只有幾乎看不見人影,像是一陣勁風輕而易舉地帶上了門窗。

瘋女人力氣大,上前拍打、踹門,都打不開。

“房間從外面上鎖了!”瘋女人大聲地吼叫。

沈棲鳶反應機敏地去拉窗。

然而窗子早已被焊死,鎖得嚴嚴實實。

她們竟是被鎖在了裏邊。

有人要殺人滅口!

是誰要這麽做,難道僅僅因為瘋女人今天和外邊的人打了一場葉子牌?

還是因為掖幽庭一直有他人眼線,目睹了她今日與瘋女人拉扯帕子的經過,對方這才動了殺心?

說時遲那時快,又是兩枚著火的油桶被從屋頂的破洞裏扔了進來,哐哐匝地,火星四濺。

一時間,屋內的幔帳被燎燃,桌椅被點燃,木櫃、架子、紙張等所有物,通通燃起了火焰。

火光沖擊著視線,見風就長。

周遭的溫度迅速騰起來,烈焰灼燙的溫度角烤著人的臉。

火勢越來越大,從外面看,火光已經直沖雲霄,在禁中映亮了半邊天幕。

燒毀的房屋飄刮起一股卷雜著灰燼的濃煙,撲向人的口鼻。

瘋女人還想用水來滅火,她拼命地從浴房提水出來,妄圖澆滅火情,但這也只是杯水車薪,浴房裏僅剩的一點積水潑滅不了已經成形的大火。

何況這火是由桐油點燃,根本防不住。

瘋女人最終精疲力竭,口鼻裏滿是煙灰,終於被嗆倒,身體墜在地面。

沈棲鳶用面紗打濕了水捂住口鼻奔過去,攬住瘋女人的後背,瘋女人已經臉色通紅,遍布燒傷,沈棲鳶連忙將瘋女人的帕子也打濕水捂住她的口鼻,大聲道:“你的阿姊呢?我求你告訴我!”

瘋女人望著這個歇斯底裏的溫柔女人,眼睛裏溢出了笑。

她不明白怎會有人死到臨頭,還在乎那麽一點真相。

在沈棲鳶緩緩挪開濕潤的帕子之際,瘋女人彎唇,露出星星笑意。

“阿姊她死了,”在沈棲鳶身子一僵之際,瘋女人緩緩道,“她們說,她勾引太子,四年前,已被太子妃杖斃了。”

只是這樣?

沈棲鳶不相信。

她費盡心機,不惜搭上性命,也要獲取的真相,難道,就是如此?

那何必又有人要殺人滅口?

瘋女人搖了下頭,印證了她的猜測:“沒那麽簡單的。”

被濃煙嗆了一口,她激烈地咳嗽起來,沈棲鳶要替她順背,讓她能待得舒服點兒。

那瘋女人緩過來一些後,突然重重地雙手抓握住沈棲鳶的玉臂,雙眼如隼,直勾勾地望住沈棲鳶:“我不知道你有什麽目的。但……咳咳……人之將死,我告訴你,太子有很大的殺人嫌疑,他們,要滅我口了,我就是逃得過今日,也活不到明日。”

又是太子。

原來這一切均是東宮所為。

“如果咳咳……你是為這件事而來,那我告訴你,我是裝瘋賣傻才茍活到今天,如果你能出去,一定要替阿姊查明真相,為她伸冤!她絕不是……咳咳……”

瘋女人被濃煙嗆得不停地咳嗽。

最後的一絲氣力,在說完這一長串話以後,已經所剩無幾,她軟軟地癱倒了回去。

胸脯劇烈起伏之後,瘋女人的嚴重已經遍布血絲,沈棲鳶恐慌地為她按壓胸膛順氣,但也於事無補。

瘋女人氣若游絲,聲音被熏得粗嘎無比,她似乎還想說話。

沈棲鳶略略地低下了臉頰,瞳中含著淚光,將耳朵靠近她的嘴唇。

瘋女人已經說不了完整的句子,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:“掏……花繡。”

阿姊的死,她的死。

都是因為這三個字。

她不甘心阿姊含冤莫白,也不甘心自己裝瘋賣傻地度日,如果可以,她希望沈棲鳶能將替她們伸冤。

一切的苦難,都源於她們向師父拜師學藝的那個明媚午後。

掏花繡,這門曾經讓她們引以為豪、賴以為生的技藝,卻因懷璧其罪,奪走了她們的生命。

瘋女人閉上了眼睛,氣息斷絕。

在沈棲鳶的懷中,瘋女人的頭顱沈下來,無力地偏倒在側。

她的壽命已經盡了。

沈棲鳶悲愴地懷抱著瘋女人的屍首,仰頭望,漫天烈火,周遭火舌吞吐,下一瞬就要將她包圍。

縱然得知線索又能如何,她會死在這兒,化作一具焦屍,報不了仇了。

沈棲鳶閉上了眼,淚水劃過臉頰,被火光烤得滾燙,近乎瞬間蒸發。

她的裙角已經燒起來了。

那股炙痛感,一瞬侵襲上她的感官。

就在六識深陷泥潭,麻木之際,一道嗓音穿透了嗶嗶啵啵的火勢,極輕細、極微弱,撞入她的耳膜。

“沈棲鳶——”

沈棲鳶猛地睜開了眼睛。

那扇禁閉的門,被什麽訇然踏裂。

燒得破敗的門向兩側坍塌墜地,煙灰四起。

頎長如松的少年身影,出現在沈棲鳶的面前,她楞了一瞬,眨眼之後,少年將一身浸濕了水的披風兜頭向沈棲鳶罩落。

接著,她落入了一個寬闊而溫暖的懷。

那裏沒有火光的炙熱,只是微微發燙,沈棲鳶仰起臉,目之所及滿是時彧。

“我來了,你別怕。”

少年將她橫著抱在懷中,低頭便往外沖。

掖幽庭東三閣著火已經引起了重視,無數宮人內監連同禁軍都已紛紛趕到,正在齊心滅火。

時彧怕沈棲鳶這個時候出現在掖幽庭被人發現引起後患,抱著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角樓暗處的側門離開了現場。

到了禦河邊上一處無人的竹叢底下,時彧才將沈棲鳶放下。

少年氣息急促,衣衫上全是火焰燎起的破口,他坐倒在地,彎腰重重地咳嗽起來,試圖將肺部吸入的煙氣咳出。

沈棲鳶連忙將身上濕透的披風解下來交給他,讓他用水潤濕口鼻,好舒坦一些。

時彧磕得撕心裂肺,忽然感到一只柔軟的手按在了他的背後,輕輕地為他舒緩緊繃的神經,時彧一扭頭,望見沈棲鳶充滿擔憂的清眸,咧嘴一笑。

盡管咳出了淚,但這一刻,什麽都值得。

他忽地上前,不顧身上被燒傷的疼痛,重重地將沈棲鳶抱緊,劫後餘生心懷餘悸地喚:“棲鳶。”

她是他獨一無二的珍寶。

他如同揣了連城在懷,激動而後怕地喚著她的名。

“棲鳶。還好你無事。”

沈棲鳶一楞,幽幽地脫口而出:“你喚我什麽?”

時彧這時才想到,他懷中緊抱的娘子,一直到這時候,還在和他鬧別扭,不肯認他。

時彧皺起了眉,不快地松開了她,氣息還沒平覆,他凝視著沈棲鳶錯愕呆怔的美眸,咬牙道:“我救了你,你是不是要報恩?”

沈棲鳶無法反駁。

躑躅片刻,她低聲道:“應該如何報恩?”

時彧也不管背上的燒傷帶來的激烈痛感,像沒事人一樣,不肯教沈棲鳶察覺半分。

“你把面紗摘了,讓我看一眼你的臉,就算你報恩了。”

相比較救命之恩,這怎麽能算是過分的要求。

沈棲鳶沈默著,無奈伸手,勾住了耳後的繩鏈,將沾水打濕貼合在臉頰上的面紗慢慢揭落。

隨著蒼白梨花色面紗墜地,女子清麗姣好、婉約如詞的面容露於月光下。

竹影自頭頂篩落,溫和地落在她烏發雪衣間,朦朧了她美麗的輪廓。

月眉星眼,瑤鼻朱唇,被烈火熏出了淚光的眸含著水色,更平添幽情。

時彧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張臉,除了夢中。

這讓他一時沒能忍住,粗糲的手掌貼了上去,溫順地、馴服地貼著沈棲鳶光滑柔嫩的肌膚,握著她的臉蛋,感受此時的真實。

原來並非是夢。

時彧低頭吻了上去。

沈棲鳶再想推他,卻也早已沒了力氣。

時彧握住她推阻的一只素手,唇瓣稍離開一些,虔誠地道:“別推開我。”

少年的嗓音似有一股蠱惑力,沈棲鳶楞怔之際,竟真的忘了再下手,被他親吻得結結實實。

那個吻,不含任何欲念,像是安撫她此刻的心跳。

蜻蜓點水般地吻過,時彧抵住了她的額頭,少年呼吸些微淩亂,但如獲至寶,眼眸發著光看著她。

“棲鳶。再不可裝作不認識我。”

他從披風底下探出一只手,握住沈棲鳶的柔荑,一把扣住了,徐徐地牽引至他的胸膛,在心房處停歇。

“你不知道你每次裝作陌生,我心裏多難受。”

他湊近薄唇,如蝶翼般,緩緩振動,親在沈棲鳶的眼簾。

沈棲鳶將眼簾緩緩垂落。

“棲鳶。跟我走吧,我帶你離開這座宮城,這裏處處危機,今夜你也看到了。”

時彧他,是真的對她動了情。

以前還在伯府,她懵懂無知時,每日擔心安身立命之所,因為無處可以相依,只能依附於時彧。

他要了她,她只能無奈認命。

現在,她卻有別的事要做,要走一條隨時可能喪命的危險之路,而時彧目下被貶,失去了驃騎的身份與陛下的寵信,以他的處境,她不可再牽累他。

人間的情愛歡愉,本就是她不應該染指的。

時彧是赤誠少年,她並非草木之心,怎麽可能不為之打動,只是……

罷了。

她們原本就不合適,如果不是荷塘那次荒唐,她一輩子也無法擺脫身份的桎梏,將時彧短暫地看作過自己的夫君。

沈棲鳶緩緩搖頭:“我不走。”

她還要接近東宮,向太子討這筆債。

時彧擰緊了墨色的眉峰,因為沈棲鳶的固執而無能為力,嘆了一聲:“好。我終究拗不過你。但我會像今晚一樣跟著你,宮中步步驚險,我不放心你一個人。”

他握住她布滿煙灰的柔荑,同她道:“能不能告訴我,你今晚為什麽出現在掖幽庭,那個瘋女人是怎麽回事,白天,你向她要那條帕子,是什麽用意?”

原來,就連白天她向瘋女人要帕子這件事,時彧都知曉,他今晚出現在掖幽庭的確不是巧合。

這太危險,沈棲鳶一瞬冷了眸色,對時彧道:“你不要再跟著我了,就算不被人發現我們的關系,你如此擅離職守也是重罪。”

她不正面回答,又岔開了話題。

時彧輕笑了一聲,“嗯。那我們是什麽關系?”

他越來越覺得,沈棲鳶真是很可愛的一個女人。

嘴上說著不要,心裏卻一直擔心著他,擔心得要命。

“……”

說不過時彧的沈棲鳶,起身撣了撣衣上的煙塵。

這時候,掖幽庭的火勢已經被壓下來了。

火勢熄滅後,只留一抹餘灰散落天際。

烏糟糟的人群湮滅了聲息,掖幽庭陷入了死寂。

望著那畔黑沈沈的天幕,沈棲鳶想到了被活活燒死在屋內的瘋女人,心往谷底墜去。

假傳聖旨,誣陷忠良,草菅人命,這世間竟沒有王法。

時彧也看出這火起得蹊蹺,相信已經驚動了陛下,明日一早就會有內府的人前來調查。

但看沈棲鳶的模樣,她似乎知道些什麽。

時彧從地上撐起身,“你知道誰放的火?”

沈棲鳶咬住了唇,尖銳的牙齒直將嘴唇咬得刺痛不已,她知道。

她現在,當然知道。

可說出去,除了時彧,沒有人會信。

她也不能告訴時彧。

“沒有。”沈棲鳶違心地道,“也許是意外。”

她看了眼天邊懸的一輪明月,已經逐漸移過了闕樓,時辰不早了,她回眸對時彧道:“我要趕回聆音閣了,她們都不知道我是偷偷出來的。”

頓了頓,她又補上一句:“少將軍,我能不能請你幫忙?”

時彧的眉彎微微往上拱出一撇弧度,早已猜出了她的要求:“要我替你守秘?”

沈棲鳶懷著沈慟之心,將臉蛋輕點了下。

時彧一臉“我早就料中了”的神情:“我們早就心有靈犀了。你放心。”

沈棲鳶這次沒有反駁,她想走。

誰知才轉身,便被時彧拽進了懷中,他用力擁著懷抱之下瑟瑟顫栗的女子,安撫道:“我沒辦法時刻在你身邊。今夜你是不是嚇壞了?”

沈棲鳶是被嚇著了,不因為自己的險些橫死,而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,無罪無過,竟可以被肆意踐踏,被折磨致死在自己面前。

沈棲鳶控制不住在發抖,她的身子像浸泡在一眼寒潭裏,越掙紮,那股刺骨的涼意紮得更深。

時彧撫摸著她發顫的雙臂,自身後親吻著她的臉頰,細細碎碎。

“都過去了,棲鳶不怕了,無論發生什麽,我都在你身後。”

這一刻,他終於可以保護住她。

像當年父親那樣,給予她安全感。

他希望,她沒有憂愁、懼怖,沒有任何事能撇彎她秀麗的眉峰,可沈棲鳶的身上,懷著他所不知的秘密,她隱瞞了他許多。

時彧不會強行逼迫她說出內心的秘密,因為她的隱瞞,源自於對他的不信任。

若有朝一日,他能獲得她的信任,她會對他敞開心扉的。

這是他時彧的過錯,不是沈棲鳶的問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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